我身上,带着疾病。
大家都离开了,只有我留了下来。
墨黑的树影交错着,数不清的落叶松并排挺立,叶子早已掉光。我坐在落叶铺成的地毯上,望着雾气缭绕的海面,试图从海风卷来的海水气味中找到一丝人类吐息的味道。吐出一口浊气,空中的水分就蒸腾成白色的雾,盘旋到高空的某处。不久,我就失去了兴致。落叶的味道里夹杂着菌类霉润的气息,这股腐坏的气息刺激着我的鼻腔,令我心生错觉。就好似下一刻自己就会被分解成无机物,消失在这个世界上。
银灰的云朵整个罩压住了天空。失去日光眷顾的我无法从云中找到一丝一毫大家离开时的迹象。大概他们现在已经在银河的轨道上航行了吧,我想。明明以前我并不喜欢吵闹和脏乱,但现在连轰隆的升空声和燃料洒下的灰尘都令我想念无比。
“已经到了冬天吗?”
海风裹挟着寒冷与强劲掠过我的脸颊,不复当初温柔的样子。未曾料到的季节转换让我感到稍稍有些不同。
仿佛夏天里空调开到满的温度侵袭了小岛。太阳迟迟不肯露头,一股不好的预感充斥在我的心里。
星球将会在不久后面临终结,我想起了博士很久以前说的话。
那时无忧无虑跑在向日葵花丛中的自己并没有当回事,以为这只是
博士为让大家具备危机感的玩笑。
不过真实将我心底的侥幸摧毁。接连而来的狂风、暴雨重创着漂流在梦境的小船,像是要告诉我:该醒了。
身下车轮转动的“嘎吱”声加剧着我的不安。就算明白死亡不会为我停下指针,也无法就此坦然接受,空荡的内心不允许我就这样放弃。
但那心中的真的是我所想吗?还是说,是同那心一同复制过来的?
不,停下!你这个无法抵达永远的失败品!
我有种置身于暴风圈中心的苦楚。
明明以往只是每天什么也不想地到处横冲直撞,一天就这样结束了。跑得非常快活、惬意,仿佛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一般。
而现在却仿佛处在枯竭的沼泽底部,等待着干涸的那一天到来。
既然要丢下我,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?还不如一开始就把我做成没有心的样子,从一开始就没有活着的话,那样永远也就不复存在了吧。
我用手转动着轮椅,自暴自弃地疾驰在雨中,等待着向前倾倒的那一刻。然而,刚刚还满脸忧愁的积雨云却突然不见,冰冰凉的云层底部,某种白色的东西开始下落。
后颈发凉。白色悠悠飘落,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浸染。直到我的身上也披上了一层白纱,才意识到,那是只存在于图鉴和插画中的景物——雪。
“雪,是这样美丽的事物吗?”
雪花落在我的掌心,冰凉的感觉迅速扩散开来。本来我还想更多地观察一下,然而只是片刻,它便化为了一滩灰色的水,浸湿了我的手掌。
“呐,原来你和我一样呢……”
无法抵达永远的,短暂,存在。
脑内芯片反馈的信息让我增强了些许对生命的渴望,那些孩童以雪
为游戏的欢快影像,令我几近静止的心脏略微起伏。
堆一个雪人吧,这样的想法从心灵的水面破冰而出。
戴上装饰大于实用的手套,我开始堆起雪球。尽管融化的雪水浸在手心,双手冻得通红,我也没有停下。我渴望着那样一个存在,能够与我一同消逝的那么一个存在,只要那样的话,是不是就能打碎越发膨胀的孤独?得幸于芯片的持续运作,雪人的模样,在我的手中一点点地重现于世。
我将黑曜石塞在它空洞的眼窝,把锥形的连接器卡在鼻子的位置,用切割成月牙状的红色塑料板作为它的嘴巴,最后找到两个试做的轻型人工臂插在它的身体两侧。然后,我面前的雪人和芯片中影像里描绘的一样,几乎具备了人类的全部特征,除了自由活动的双
腿。
这一定是一个完美的作品,我想。我静静站在它的跟前,仔细地打量它身上的每一个细节,找出不足点,然后修饰,但是每当它与人类相似得更进一步时,胸口就隐隐作痛。直到干冷的脸变得湿润,嘴里充满咸涩的苦味,我才发现自己是如何地渴望它能够成为和自
己一样会笑、会动的存在。
笨蛋,没可能的。这里是已经完结的星球,什么也不会诞生,时间只会平稳地流逝,残酷地流逝,一点点地带走星球上最后的东西,连同我一起。
“为什么……要悲伤呢?”
声音被卷入寒风灌入我的耳廓,顾不得惊讶与疑惑,我快速地回望,结果却只是白色的雪,白色的气息,白色的雪人。
芯片是不可能出错的,我笃定。那声音一定是我脑中的臆想,绝对是。一定是我太久没有听到人类的声音才会这样,嗯,一定是。
“咳咳……”
捂住嘴唇的手掌渗出血来,我想我需要休息了。睡着的话也就不会思考了,痛痛也会通通飞走,回到医疗仓中,说不定我余下的时间也能多少地延长。
那样的话,是不是就能和永远拉近一点点距离呢?
“……已经要离开了吗?”
又一次,烦死了啊!为什么要有想象这种多余的功能?我现在十分羡慕那些不会说话、不会动的人偶,仅仅是待在原地,便能收获他人的爱意,轻易抵达遥不可及的永远。所以,能不能不要再烦我啊!就让我就这样睡下去也不行吗?
“笨蛋!笨蛋!笨蛋!”
举起双手作喇叭状,我竭力地喊道。
“我,不是……笨蛋……”
我错愕地回头,才想起之前的声音似乎也是由身后传来。一切较之前并没有多大变化,依旧是白色的一片,只是刚才还高出我半个身子的雪人,现在只有迷你星象投影仪般的大小。
“是你在呼唤我吗,雪人?”
鬼使神差的,我冒出这样一句话。
啊啊,我到底在妄想些什么啊。明明知道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,还蠢得不行地把妄想吐露出去,哈哈,我真是个笨蛋呐。
“是的,能够陪我一起玩吗?”
骗人的吧……
回复的幻音使我陷入了混乱。因为这正是我所期盼的事情,也因此我无法相信这就是它所说的话。
“嘎吱嘎吱”,我转动着轮胎,回到了雪人身旁。
眼眶湿润,我感觉某种东西从心里溢出,我颤抖地回应:
“……当然,这也是我想问的。”
“……太好了。”
我怀疑我是在疗养仓里做一场梦,和那些未能出生的兄弟姐妹一样,在停止流动的营养液里反复做着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。可能也就是因为是梦,我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不用感受到悲伤地活下去了。
我们快乐的闲聊。我把从小到大我最喜欢的绘本故事读给他听,自顾自地将自己所有的爱好都介绍给他认识。他不时的蠢笨疑问也令我发笑。有时候,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,只为让笑容变成重回我脸上的模样。
仿佛凝成冰棱的心重新恢复了热度,在活泼的他的温柔中。
雪,请你一直下下去。
我虔诚地祈祷。
本以为太阳不见,雪就能够抵达永远,然而突然回升的温度却给予我残酷的一击,大地就这样变回干枯荒芜的样子。
似乎是命运对我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,嘲弄我短暂的生命。
在我的面前,雪人开始融化缩小。渐渐地,样子也变得臃肿难看,我带他回到了住的房子。没有家人的家,是房子没错。我站在玄关呆愣了一会儿,才想起储备的电力早就耗尽。蜘蛛(机械人)已经
不能出来迎接我了。
轮椅的机械臂钩拉着雪橇,我把雪人带到房间里,将其封闭,试图缓解他的消融。这么做也确实有效,但他的声音仍在变得虚弱,我
也无法伸手触碰。然后我才意识到——
所谓的永远是不存在的。
和我的生命一样,无法永远的延续。我成了包裹,被大家丢了下来,因为我无法完成永远在一起这件事。
就让我们一起度过余下的时间吧,我暗暗对自己说道。
就算真的永远也会迎来终结,即便如此我也会对此深信不疑,这样子一定会到永远的,总觉得会是这样的。
……
又是冬天来临,我们两人紧紧地靠在一起,收集着零落的雪花。新降的雪成为你厚重而美丽的外衣,你恢复了活泼的样子向我炫耀。你用手臂绘出两人一起的洁白画卷,似乎严冬也被你的心意感化,
细雪许久没有将其埋下。
看吧,一年过去了,不变的我们两个。
四周仍是与你相遇之时的景色,遍目所及之处皆是白色的雪绒,我
的心也坠入这雪中,只剩和你一起玩耍的纯粹。
我带你环顾岛上的每一处,笑着说这世上只剩白色,而你却将我拥
入怀中,传达将雪融化的答案。
我们两人互相接近,又彼此伤害。体温将你灼烧,寒意流入我的血液。
不去管湿透的手套,我堆起一个个雪球,变得越发短暂的冬天已经经不起玩耍的浪费,我的身体也越来越糟,不时失去平衡嵌倒在雪中。
星球在升温。大概星球会在燃烧中迎来终焉吧,我所能做的,不过是拼命地收集雪,让我们能够平安地度过四季的考验。
融化,融化,融化。
失去电力的如今,不停上调的温度只有在回到秋季的时候才有所降低,在我所度过的最炎热的夏季中,雪已经消耗殆尽。
然后,冬季又来了。
今年的雪稀零飘落,棕黑的土壤在微薄的雪层中若隐若现,用手触摸那晶莹的雪花,接触的一瞬间便化为液滴落在了地上,连同我们的梦一起。
在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星球上最后的冬日,你一如既往的爽朗笑声,在我们留下的痕印中悠扬。
相识第三年的冬日,来稍微玩闹一下吧。
拇指大小的雪球在彼此的身上绽开,冰冷的触感划过脸颊,内心却温暖无比,过去的那个爱哭的自己也仿佛成为回忆。至少让我在这个时候小小的任性一下吧。泪水与雪水交融,在空中蒸腾,然后又回到天上降下我这小小愿望的延续。
欢笑不止。
只要继续下去,这样子一定会直到永远的,总这么觉得。
雪停了。
你说,不要再看向我。我又何尝不是一样,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
样子。
我背对着你失去着温度,你背对着我接受着热量。
好冷……
好困……
真的……真的是最后了,我们两人还是一直笑着。
这样子一定会直到永远的,总觉得会这样的。
这样子一定会直到永远的。
这样子一定会直到永远的,总这么觉得。
……
雪水环绕在一脸安详的少女身周,房间里的雪人早已融化无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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